朋友錯愛邀稿，囑我以《親情》爲題材，撰文一篇。十年前，我寫過《外星人再見》一文，裡面的主角是女兒淑珊。爲了表示男女平等，且是兒女平等，我應該以兒子志祥爲主角，寫寫親子之情。

　　志祥在羊年出生，現在十四歲。他來到人間，不遲不早，就在預產期那一天。我們常說“三歲定八十”；志祥大概是“出生定一生”，他做事極爲守時。在嬰兒時代，他混混沌沌，不知時間爲何物，不過，他仿佛體内有自動鬧鐘，按時睡覺，按時醒來，按時吃奶，按時哭。自從知道時間爲何物之後，他依時上學，依時做功課，依時看電視，依時玩耍。前年開始讀中學，大清早就得起床，體内的自然鬧鐘大概不那麼可靠了，要依賴人爲鬧鐘。他床頭的鬧鐘共有兩個，因爲萬一一個壞了，有後備的。到了考試的季節，鬧鐘的數目，共有三個。我想，七四七波音大客機的後備引擎和其它裝置，一定沒有志祥的鬧鐘數目那樣多。其實，他大可一個鬧鐘也不用，因爲家裡菲律賓女傭一定會準時叫他起床。

　　兒子生下來兩個月大，菲傭莎蓮就來我家服務，直到如今。莎蓮沉默寡言，志祥可能受到這位保姆的影響，也不喜多說話。不多言，卻多興趣。前幾年，學彈鋼琴之餘，兼學樂理，也接觸一些作曲家的傳記。他興之所至，把巴赫、莫扎特、貝多芬、勃拉姆斯等等的生卒年月、重要作品都記熟了。

　　後來志祥的興趣轉到足球上面去，小五小六是他足球生涯的高峰期，在學校裡踢足球，甚至入了校隊。外國足球界的名隊和健將，他如背歷史。巴西的濟科如何飲恨，阿根廷的馬拉多納如何投效意大利球隊，英國的連尼加戰績如何彪炳，他全知道。爲了使父子之間代溝縮小，我不得不翻閲足球雜誌，不得不抽點時間陪他看世界杯。那一陣子，我陪至凌晨一、二時，每一次都在沙發上打盹，最後覺得鴻溝難填，放棄了努力。我特地把小說家西西的書給他看，讓西西這個球迷去和他“對話”。

　　“子”大十八變。最近兩年，志祥最大的興趣是電影。他多看，多搜集資料，且多做筆記。看過的電影，他往往品評高下，列出名次。前年夏天，他自選的最佳電影是《寶貝智多星》（Home Alone）。去年，好像是《武狀元蘇乞兒》。中外兼之，是志祥的特色。香港影評家石琪的影評，他剪存了一大叠。志祥接觸的電影，通俗性的占大多數。我很想他也看看一些知識分子所說的藝術電影。三月號的《聯合文學》列出世界十大電影片名，我正打聽怎樣購買這些電影的録影帶，好讓志祥欣賞這些經典之作。

　　不知道兒子的興趣又會怎樣演變。曾經問他將來要做什麼，他說要在紐約的帝國大夏上班。那是他十一歲時，我們一家人登過摩天樓之後，他表示的雄心壯志。

　　兒女將來要做什麼，爲父爲母應該從旁輔導、建議、不應該横加管制。女兒淑珊的文科和理科成績都不錯，她讀了文科，全出於她的選擇。對志祥，我也會如此。陶淵明“責子”，我卻把責任交給子女自己去負。多年前，我向妻子清楚表明立場：我對子女的要求，是中、英文的能力必須足够；是必須選學一種樂器或學唱歌；是必須喜歡至少一種運動，是學業成績應該中等，如此而已。妻子對此並無異議，於是這些乃成爲了教育子女的共識。少年時背誦我國古典詩文，以後會受用不盡。我曾向兒女曉之以義，誘之以利，但他們對此不太動心。義曉、利誘之外，我並沒有威迫，主要爲了不想向他們施以壓力。家長式政治的時代，現在漸漸淡出了；家長式倫理的時代，也應該漸漸隱退。不過，有時我頗感矛盾，要是兒女無心向學，到底做家長的應不應該表現得嚴厲一些，以收管束之效。何況做嚴父，像傅雷之於傅聰，是令子成龍的一個有效辦法。

　　我一直沒有需要扮演嚴父的角色，因爲兩個兒女都知道自愛上進。他們都較親近母親。我不嚴，可是比較上已經比他們的母親嚴了。志祥爲人平和沉默，且頗爲低調，但有時也會講笑話。有一次，妻子向志祥表示歉意：“啊，你那一天說的話，我給忘記了。”志祥不動聲色說：“爲什麼二千多年前孔子的話，你倒記得？”妻子說志祥還講了不少幽默的話。沉默的志祥，原來頗有幽默。可惜我一時想不起他跟我說過的笑話了。

　　志祥的主要工作是讀書，我的主要工作是教書。他常常忙於應付考試，我常常忙於批改試卷，各有各的忙。有時在家裡，一兩天彼此說不上幾句話，父子間竟有相敬如賓之概。他愈來愈大，我愈讓他獨立自主。我這個父親，對他不嚴也不威。二人情濃於血，起居相處，卻有相交淡如水之感。近月我覺得他比我高了一點，一量，果然比我高一寸，我就更有對他如對朋友的感覺了。

　　一九九三年四月

　　【赏析】

　　朱自清的散文名篇《背影》寫的是父親，黄維樑的這篇散文寫的是兒子。同樣是表達父子親情，前者着眼於兒子對父親瞬間的感受，抓住背影反復叙寫；後者則着重寫兒子十四年來的生活情景，兩者在思路上有很大的差異。

　　作者寫兒子的生活情景，是用直白的筆墨寫的，既沒有抒情，沒有議論，也沒有襯托比照，他寫得細膩，濃筆重彩，從兒子出生的那一天起，寫他如何守時，如何興趣廣泛，還寫了兒子富有幽默感等。表面上作者是以冷静客觀的態度來寫，實際上作者對兒子的自愛、上進、成長滿懷着由衷的喜悦，字裡行間流露出對兒子的深情。

　　本文的結構，分爲兩大部分。上部分直寫兒子成長中的個性，下部分寫作者是如何當父親。作爲父親，他對兒子既有高要求，但又不横加管制，讓其自由選擇和發展，嚴中帶慈，慈中帶嚴。“父子之交淡如水”，這是一種互敬互愛，既開明又極現代性的新型父子關係，這種關係中所溢出的感情浪花雖不激越湍急，卻豐沛深長，生生不息，使人感動與難以忘懷。

　　（作者：黄維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