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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汪道涵:兩岸皆敬仰的人*

  十六年前的今日——2005年12月23日,正值西方的聖誕夜,東方的冬至日,天刮着少見的大風,終於吹滅一盞明燈——刮倒了一顆大樹——即兩岸皆敬仰的“海協會”會長汪道涵。

  當天下午他還與身邊的工作人員在談論着馬英九,這是我們研究所寫的《馬英九其人》的分析報告,他饒有興趣地一起談論,忽然他感到不支,倒下了,醫院立刻進行了搶救……。他的秘書給我打來了電話,説:“你是不是再來看一次老先生,也許這是告别!”關於他病危通知曾發過幾次了,都平安度過了。這次電話讓我深感不安。

  趕到病房,見他躺在床上,身上布滿儀器管子,他似乎縮小了許多,像個孩子在等待回家……。我佇立半晌,默默祈求他一路走好。我問了醫生一句話:“他痛苦嗎?”醫生説:“他已没知覺!”於是我向他深深鞠了三躬,悄悄離開了病房。第二天早晨,他心跳完全終止了,一個偉大的生命終結了。

  交往密切  志同道合

  汪道涵作爲市長,我作爲市政協委員,有不少接觸機會,王元化請他喫飯也讓我作過陪……,但真正熟悉是在臺灣開放探親,兩岸交流始起,上海率先成立“海峽兩岸學術文化交流促進會”,他是顧問,我是秘書長;後來成立上海臺灣研究會,他是顧問,我是秘書長;1992年他擔任“海協會”會長,成了兩岸交流的領軍人物,但他没有去北京任職,仍在上海,所以他非常依重上海臺灣研究會這支隊伍,這時我倆真正熟識了。一周見面二、三次是經常的,深夜通電話匯報臺情是經常的,一起會見客人,一起撰文,一起研究……,一度到了外界分不清什麽話是他講的,什麽話是我講的地步,讓我也感到壓力山大,這是太密切的緣故,因此我基本上不去臺灣,避免給他帶來困擾。我確實充分認同他的觀點,我倆的看法達到了高度重合,所以他從來没有爲此責備過我。後來上海臺灣研究所成立,他安排我擔任副所長,算給我一個“名份”。隨着工作深入,對外部環境研究提上日程,上海東亞研究所應運而生,由我擔任了所長,更密切配合他工作。直到他身體很不好時,我們再也不能跳過秘書而貿然行事了,秘書擔負着他的工作與健康責任,中央會有類似規定,如不能隨便探望,不能隨便通報情况……等等,人大副委員長周谷城亦是如此,我也就不隨便探望他了,更不隨便匯報情况了,但我們的《動態》與《專報》還是送的,由秘書决定給他看什麽了。他去世後我寫過幾篇紀念文章,但不少人希望我多寫點,包括他的子女,近日《世紀》的沈飛德主編也來邀文,於是激起我再寫點紀念文字的欲望。

  用心傾聽  力戒説教

  臺灣有着特殊歷史經歷,被割讓、被遺棄五十年;又因抗戰勝利被迫“回歸”;又經歷五十年“去中國化”,走上了“本土化與民主化”蜕變道路,這些歷史既没有清算,又没有交集,雖是同一民族,但是歷史記憶、生活方式、社會制度與大陸迥异,形成了一道深深的鴻溝,這决定了統一的艱巨、復雜、長期性。因此瞭解臺灣的歷史與變化,瞭解臺灣民意,是對臺工作最首要的任務,是制訂政策的基礎,是做臺灣民衆工作的前提。但這方面又是被我們最最忽略的,很多人認爲同爲中國人,我的想法就應該是你的想法,於是以己度人,主觀片面,比比皆是。致使兩岸關係越來越復雜,也越走越遠了。

  所以汪道涵當了會長,他第一個决定就是“傾聽”。除了傾聽專家學者意見外,他更多傾聽臺灣同胞心聲,盡量排出時間來接待臺灣同胞,廣泛聽取他們的心聲,有政界、商界、學界、農工界等等,一周要有好幾批,不是談上個三、五分鐘,走走形式,而是往往一談三、五個小時,耐心傾聽,表現出極大的同情,讓對方感到如沐春風,得享尊嚴,無限舒暢。哪怕再“獨”的人士,在他人格感召下也大大降低了敵意,對祖國與汪道涵産生親切感與敬意,許多人以來大陸見一見他,傾聽一番爲盼。他成了兩岸皆敬仰的人物。

  有一次他與一批臺灣同胞座談完,問我,“你發覺這次交流有什麽特點?”我説:“您没有講‘一個中國’幾個字,但您通篇講話,又都是在講‘一個中國’!”他滿意地與我會心一笑。是啊,高手過招,不需劍拔弩張,不要窮兇極惡,而是以理服人,一切皆在笑談中,不要只會講政治術語,只講立場,大搞教條,而是潤物無痕,真是高人啊!

  平時他跟我們談工作時,對只講立場,只表忠心,只講空話,只講套話的現象,是深惡痛絶的。他説,你們寫文章不只是爲給北京看的,更要讓對方理解和感動,我們不懷疑你們的立場,不要空洞地喊“要做好臺灣民衆工作”這種大話套話,而要有針對性,要有血有肉的。要知道我們是在跟同胞講話,只有理解他們,才能引導他們。有時我們寫政策建議報告,“火氣”太大,用字“不恭”,他也會大發脾氣,要我們端正態度,不要擺“教師爺”姿態。

  汪道涵先生才貌雙全,温文儒雅,三十五歲就當了副部長,成爲新中國最年輕的部長級幹部。但毛澤東要他大煉鋼鐵,他説這做不到,受到忌恨而長期逗留在副部地位。但他是一個勤奮讀書的幹部,視野寬闊,眼光獨特,擔任“海協會”領導後,更是以一個中國爲己任,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顯示出一個中國的情懷,極受兩岸尊敬。

  講真話  辦實事

  隨着兩岸交流交往加深,衍生出許多新的問題與新的矛盾,“兩會”的一個重要職能就是要瞭解情况反映問題排除障礙。汪道涵會長非常注意瞭解新狀况,尤其臺商經營狀况。有一次他聽取政法、人大信訪機構對臺商經營狀况的匯報,發現由於法規不健全,保護臺商權益意識不强,侵犯臺商權益狀况比較嚴重,他氣得幾天睡不好覺,連連給我電話,討論應該怎麽辦,焦慮之心溢於言表。後他向中央反映,决定成立幾個小組深入各地調研,其中由副總理錢其琛帶領的小組要到上海,請我參加匯報。汪道涵會長問我:“你敢不敢反映真實情况?”我説:“責無旁貸!”於是他親閲了我的匯報稿,並逐字逐句加以把關。結果錢副總理聽了很滿意,頻頻點頭加以肯定。汪會長也很高興。

  這樣的收集情况,始終是放在他心頭第一位的工作,但是改善政策法規,事涉很多部門,不是“臺辦”一家可以解决的,也不是説改可以即改的。但近些年來出臺了系列“惠臺政策”,從“31條到26條”,大大改善了投資環境和切實保障了利益,可以説都是汪道涵在兹念兹的結果。

  在兩岸關係中有許多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如統一前臺灣同胞的身份問題,中華民國稱呼問題,臺灣的國際空間問題,臺灣民衆追求合理身份與追求“臺獨問題”等等,他組織我們反復研究,追求最大的合理性,以争取人心。我們經常有機會去北京參加内部會議,他總囑咐我們要講真話,反映真情,不要顧個人私利。他語重心長告誡我們:“虚名誤終生!”要爲天下蒼生講老實話。

  他非常重視臺灣問題中的國際因素,重視做美日工作,力圖在維持各自利益基礎上,搆築起限制“臺獨”的“鳥籠”。當時有個學者叫蘇格,在美國留學十多年,專攻美臺關係,從美國國會等處,收集美國對臺檔案一百多萬字,寫了五十多萬字的《美國對華政策與臺灣問題》(1991年1月)一書,對此問題作了詳盡梳理。我將這本書介紹給汪道涵會長,他非常贊賞這部書,想與這位學者見面。後來這位學者來上海開會,我安排了他與汪會長會晤,一談數次,汪又將他推薦給中央領導人,被提拔從事對美外交,赴美任公使,回國後任現代國際研究院院長,發揮了很好作用。汪道涵一貫知人識用。

  汪道涵會長一直覺得我們的對臺宣傳工作跟不上,他一直希望辦一個客觀開放刊物,更好宣傳我們的統一訴求。這個主張得到中國新聞社的郭偉峰、周建閩以及企業家陳白淮的支持,他們辭了職大膽地到香港創辦了《中國評論》月刊,汪會長給月刊定了十二字方針,以“擺事實、講道理、明是非、求共識”爲宗旨,發揮“溝通兩岸、融匯中華”作用,成了關心兩岸三地讀者的必讀刊物,在這基礎上又創辦了“中評網”、“中評出版社”……等,受到全球關注,成了關心臺灣命運的人必讀之物,創辦近三十年,成爲一個成功案例。汪道涵會長在中間傾注了許許多多外人不知的心血,而我恰恰是這段歷史的見證人。

  八十六字箴言

  外界都在傳汪道涵會長發表過“八十六字箴言”,但真正的真相是,1998年臺灣“海基會”會長辜振甫要訪問上海、北京,再次舉行“汪辜會晤”,這次會晤不純是談經濟問題,會涉及政治問題,因此就有些政治問題需要統一一下思想,以便統一對外口徑。於是汪會長起草了一份討論稿,供政治局討論。政治局認真討論後,删去了一部分没共識的字,留下了“八十六字”,全文如下——

  “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目前尚未統一。雙方應共同努力,在一個中國的原則下,平等協商,共議統一。一個國家的主權和領土是不可分割的,臺灣的政治地位應該在一個中國的前提下進行討論。”

  這八十六字凝結了汪道涵的兩岸觀,也成了從鄧小平的“鄧六條”、江澤民的“江八條”、胡錦濤的“胡六條”以來對臺政策的一個組成部分。

  這八十六字粗讀並没有什麽特别之處,實在每一句話都有特殊意義。如“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是針對製造“兩個中國”與“一中一臺”而言;“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是糾正有時候我們會説“臺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而言,防止未統一而口頭已“并吞”對方之慮;“目前尚未統一”,是對兩岸現狀的客觀表述,不承認這一點現實,統一也就無從談起,從“目前尚未統一”到“完全完成最後統一”,這一個階段很長,我們應謀劃這個歷史階段的許許多多工作步驟,有許許多多事情要做,不要認爲統一是“水到渠成”可以“一夜成功”的;“雙方應共同努力”,是指統一不是我來統一你,也不是你來統一我,如果説“統一是兩岸相互融合過程”,是“完成中華民族復興過程”的話,那麽臺灣不是“客方”,也是“主方”,雙方應“共同努力”;“在一個中國的原則下”,則是强調統一的前提是“一個中國的原則”,不是一個中國的“架構”與“框架”;原則就是原則,“平等協商”,是雙方談判的原則與地位,不存在“你主我客”或“我主你次”關係,解除對方以大欺小的擔憂;“共議統一”,是提出怎麽統一重大論述,體現了統一不是“征服”,也不是“解放”,而是共同商議出一個“一國兩制臺灣方案”(習近平語),將兩岸最好的東西融合在一起,共同締造一個更文明更民主更富强更美好的新中國,更好促進兩岸生産力的發展,得到更多幸福快樂,這也就是汪道涵提出的“共同締造論”;至於“臺灣的政治地位”,完全可以通過政治談判,得以合情合理的解决,但這一切都應在“一個中國的前提下進行討論”。

  這“八十六個字”,至今還有重大現實意義,仍是我們的政治底綫,仍被江澤民、胡錦濤、習近平尊重。這“八十六個字”是汪道涵會長對臺灣問題深刻理解的結果,凝聚着他對臺灣民衆的慈父般的愛,也是作爲祖國赤子對統一的期盼,是他留下的思想財富之一。

  斯人雖然遠去十六載,但他仍活在兩岸民衆心間!

  

  寫於2021年12月27日

  *  發表於2022年《世紀》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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