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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冼玉清與史學“二陳”交誼的思想基礎



  冼玉清與史學“二陳”的交誼

  冼玉清(1895-1965)與史學“二陳”即陳垣(1880-1971)、陳寅恪(1890-1969)都有很深的交往與友誼,特别是晚年,他們之間的交誼可以説是知識分子的一種典範。

  冼玉清與陳垣相識於1929年9月,冼玉清應燕京大學邀請,赴北京參加燕京大學新校舍的落成典禮,結識了一批北京的知名學者與名流,其中包括陳垣。此後即有書信往來。現在收入《陳垣來往書信集》中有冼玉清致陳垣的信四通,而在陳垣與汪宗衍的來往書信中,則多次談到冼玉清的事情。他們的交往略舉幾例:

  1946年陳垣擬回廣東探親,3月8日冼玉清致函陳垣,邀請陳垣來嶺南大學講學,説:“短期固好,長期尤佳。此乃當局之意,而玉清私人更喜得一良師也。”〔1〕陳垣也希望冼玉清能到北京去研究學問。冼玉清還將所著新出版的《流離百咏》、《廣東叢帖叙録》以及重版的散文集《更生記》,寄給陳垣,並請陳垣把其中一份轉贈輔仁圖書館。

  冼玉清研究廣東佛教、道教文獻,常向陳垣請教。而陳垣對冼玉清撰《廣東釋道著述考》十分關注,並給予具體幫助。至1965年冼玉清逝世後,陳垣還致函汪宗衍,問及此部著作,説:“其所著《廣東釋道著述考》如果釋氏部分已寫完,可先出版。”〔2〕《廣東釋道著述考》傾注了冼玉清晚年的心血,收入陳垣佛道著述共17種,對陳垣的著作給予很高的評價。

  冼玉清搜集整理廣東文獻的活動,得到陳垣的大力支持。冼玉清收藏有明代博羅張萱所撰的《西園存稿》殘本。冼玉清請陳垣在北京託人補齊。經陳垣在北京幾次託人代補,至1957年才基本補齊。這部書後藏於廣東文史館,並被列入《中國古籍善本書目》。

  陳垣早年在廣東活動時,創辦《時事畫報》、《震旦報》等,陳垣在該報發表大量文章。1956年10月21日,陳垣致函冼玉清,請代爲尋找這幾種報紙。〔3〕後來中山圖書館將所藏《時事畫報》寄給陳垣。

  冼玉清是陳垣晚年在南方最信任的朋友,是陳垣瞭解廣東學界信息的一個重要渠道。陳垣屢囑冼玉清:“嶺南文史消息隔絶,足下主持文獻,收羅宏富,耳目靈通,凡人事之往返,文物之隱現,告我一、二,勝於百朋之賜。謹此奉托。”〔4〕1955年5月1日,陳垣在信中寫道:“久病,粤中消息隔絶,僅剩琅玕館一綫,欲知一二,遂有四月七日之函,不期久未得復,腸幾欲斷,未審近日起居何似,玉體安否,情緒佳否,至爲惦念。古諺‘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又不知是否大家(此處念‘大姑’,是對婦女的敬稱)棄我疏我,更爲惶恐,特再書一緘,希有以告我。”〔5〕於此可見陳垣對廣東學界的關心以及冼陳之間的深厚交情。

  冼玉清與陳寅恪的交往,可能也是始於1929年9月冼玉清的北京之游。冼玉清著的《碧琅玕館詩稿》得到陳寅恪之父陳三立(散原)很高的評價,稱其“淡雅疏朗,秀骨亭亭,不假雕飾,自饒機趣”,并親筆爲冼玉清的書齋“碧琅玕館”題寫一匾。冼玉清對此匾畢生珍藏,無論遷居何處,總是高懸於居所正中。1956年舊曆正月初一,陳寅恪贈與冼玉清一副由他撰寫、唐筼手書的春聯雲:“春風桃李紅争放,仙館琅玕碧换新”。冼玉清有幸得到陳氏父子兩代人先後題匾寫聯,可見他們交誼之深,如此异性知音,在陳氏父子交友史上可能没有第二例。〔6〕

  1941年底,日軍佔領香港,時陳寅恪任教香港大學,一家大小愁困港島。當時客寓香港的冼玉清,託人給陳寅恪送去40元港幣,患難相交見真情。1965年冼玉清逝世後,陳寅恪悲痛地寫下一首挽詩。詩雲:“香江烽火猶憶新,患難朋交廿五春(太平洋戰起與君同旅居香港,承以港幣四十元相贈,雖謝未受,然甚感高誼也)。此後年年思往事,碧琅玕館吊詩人”。二十五個春秋猶年年思贈四十元的事,可見此事給陳寅恪多麽深刻的印象。

  1949年陳寅恪受陳序經校長之聘,來嶺南大學赴任,在嶺南大學北門碼頭上迎接陳寅恪一家的隊伍中有冼玉清。此後的十幾年,他們共同執教於嶺南大學和中山大學。從現存陳寅恪《詩集》中,有關冼玉清的詩有四首。除上述挽冼玉清詩外,還有1949年12月,陳寅恪夫婦與冼玉清結伴作了一次郊遊,即遊覽清代名勝漱珠崗純陽觀,作《純陽觀梅花》。1950年作《題冼玉清教授修史圖》。1964年10月作《病中喜聞玉清教授歸國就醫口占二絶贈之》。〔7〕可見他們互唱吟之多。冼玉清還把與陳寅恪唱吟的情况寫信告訴遠在北京的陳垣。

  在二十世紀50年代,冼玉清參與了陳寅恪的許多家事。大到和校方的應對,小到家中女兒的讀書、工作、婚戀等等,冼玉清都發表過意見。晚年的陳寅恪雖深居簡出,但冼玉清將外面的見聞告訴陳寅恪,使陳寅恪敏於時事,對現實有透徹的瞭解。陳垣和陳寅恪對冼玉清的學問、道德都給予很高的評價。

  冼玉清與史學“二陳”交誼的思想基礎

  他們交誼的第一個思想基礎,就是他們都具有崇高的愛國思想和堅貞的民族氣節。

  陳垣的一生,始終堅持愛國主義龢民族氣節。年青生活於廣州時,就積極創辦報刊,參加反帝反封建運動。他與友人一起創辦光華醫學院,光華是取“光我華夏”之義。這是一批愛國者集資創立的中國第一所私立西醫學校。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在北京各高校任教時經常説:現在中外學者講漢學,不是説巴黎如何,就是東京如何,没有提中國的。我們應該把漢學中心奪到中國,奪回北平。抗日戰争期間,堅守輔仁大學,堅持民族氣節,不任僞職,發揚愛國精神。北平組織漢奸政府,一再拉攏威脅,軟硬兼施,逼陳垣出去做事,如要他任“大東亞文化同盟會”會長之職,這是當時敵僞最高的文化團體,陳垣堅决拒絶擔任。抗戰時期陳垣寫了三部書:《明季滇黔佛教考》、《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清初僧諍記》。這三部書被稱爲“宗教三書”,表面是講佛教、道教,但實際上寄託着他的愛國思想,義正辭嚴地痛斥漢奸,這是三部愛國史著。1945年7月完成的抗戰時期最後的一本專著《通鑒胡注表微》,更是一部堅持民族氣節愛國情懷的歷史篇章。

  陳寅恪的一家是愛國世家,祖父陳寶箴,當英法聯軍攻進北京,火燒圓明園,陳寶箴痛哭流涕;父親陳三立(散原老人),實際上是因日本侵略中國才拒絶服藥、拒絶喫飯而去世的。陳寅恪早年遊學歐洲,哈佛大學有意聘請他擔任教席,他婉言謝絶,而於1925年毅然回國受聘爲清華研究院四大導師之一。1925年寫一首詩送給北大曆史係學生“群趨東鄰受國史,神州士夫羞欲死”。抗戰時期陳寅恪曾任教於香港大學,日軍佔領香港之後,爲避免日本人糾纏,不僅拒不接受日軍送上門的食物,而且携帶妻女離香港回大陸,轉輾任教於大陸各高校。陳先生晚年的詩有些悲觀情緒,也有對現實的不滿。但正如季羡林先生所説,這也是愛國。“他憂國憂民,才如此作想。若他對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文化根本毫不在意,他就絶對不會寫這樣的詩。歌頌我們的國家是愛國,對我們的國家不滿也是愛國。”〔8〕

  冼玉清的愛國情懷深受其老師陳子褒的影響。陳子褒,廣東新會人,與康有爲是同科舉人,是康有爲“公車上書“的熱烈支持者。戊戌變法後,他逃到日本,悉心考察教育,走教育救國的道路。冼玉清在《自傳》中説:“我一生受他(陳子褒)的影響最深,也立意救中國,也立意委身教育。”冼玉清的許多文章,都是在國家危難之際,民族存亡之秋,奮筆疾書,借古諷今,鼓舞士氣,遣責投降,如《民族英雄冼夫人》、《讀宋史岳飛傳》、《讀宋史李綱傳》等。1941年香港淪陷時,她正隨嶺南大學遷校在港,日本駐港總督磯谷廉介欲請她出面主持香港的文化事業,爲她所拒。爲了避免日人糾纏,她放棄隱居香港的打算,隨嶺南大學回遷内地。在抗戰八年中,她愛國家,愛民族,流離轉徙,在旅途中,寫過不少詩詞和文章,其中有《流離百咏》和《抗戰八記》(《危城逃難記》、《香港罹灾記》、《故國歸途記》、《曲江疏散記》、《連州三月記》、《黄坑避難記》、《仁化避難記》、《勝利歸舟記》)。揭露敵寇的殘酷、人民的痛苦和國民黨官僚的腐敗無能。〔9〕冼玉清的家族在香港、澳門有很大的經濟實力,但她不願居住港、澳。她曾兩次到香港、澳門治病,家人各親友曾力勸她不要回廣州,她毅然拒絶,不但按期回來,而且還把在港、澳的存款,全部調回廣州,逝世後按遺囑捐獻給國家。還把她一生珍藏的圖書和文物分别贈給中山大學、廣東省文史研究館、廣東民間藝術博物館等單位。這種愛國精神和高尚情操是難能可貴。

  他們三人的愛國主義情操緊密地把他們聯繫在一起,他們的交往和友誼是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的。

  冼玉清與史學“二陳”交誼的第二個思想基礎,是他們共同的文化史觀,他們對中華民族優秀的文化有着執着的愛,執着的追求。陳垣、陳寅恪都是世界級的國學大師,一生研究中國文化,他們分别把各自研究領域推進到一個嶄新的水平,他們的許多著作都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冼玉清是現代中國著名的教授、詩人、廣東文獻專家。從歷史文獻的考據,鄉邦掌故的溯源,到詩詞書畫的創作,金石叢帖的鑒藏等,功昭學林,著作等身,數百年間嶺南巾幗無人能出其右。

  什麽是中國文化?陳寅恪説:“吾中國文化之定義,見於《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説,其意義的抽象理想最高之境。”〔10〕陳先生將中國文化之定義定於三綱六紀的理想境界,即以倫理道德爲文化的集中表現。《白虎通》之綱紀亦即儒家之綱紀,兩千年來雖不斷變化,但其核心深扎根於中國人民之中,外來文化必須經受考驗,或融合,或排斥。例如佛教,陳寅恪説:“釋迦之教義,無父無君,與吾國傳統之學説,存在之制度,無一不相衝突。輸入之後,若久不變易,則决難保持。是以佛教學説,能於吾國思想史上,發生重大久遠之影響者,皆經國人吸收改造之過程。其忠實輸入不改本來面目者,若玄奘唯識之學,雖震動一時之人心,而卒歸於消沉歇絶。”道教也不例外,“至道教對輸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無不盡量吸收,然亦不忘其本來民族之地位”。陳寅恪的重要結論是:“竊疑是中國自今日以後,即使能忠實輸入北美或東歐之思想,其結局當亦等於玄奘唯識之學,在吾國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歸歇絶者。其真能於思想上自成系統,有所創獲者,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説,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11〕所謂“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即以本民族的文化爲根本,外來文化必須經過吸收改造,融於一體,才能有重大影響,既不排外,又非全盤接受。陳垣1923年完成一部重要著作《元西域人華化考》。元代西域人主要是色目人,元代是大批色目人來華的時代。最初來華的多半是軍人、部族首領、工匠、商人等,他們與漢民雜居,居住既久,他們的子孫都有不少人“舍弓馬而事詩書”,讀儒家的書,遵從中國的禮教,喜愛中國的文字,並能寫詩、填詞、作曲,生活習慣與文化如同漢人。他們以儒家自居,這就是所謂“華化”。1964年2月4日,陳垣在致友人歐陽祖經的信中説:“兹送上40年前拙著一部(指《元西域人華化考》)。此書著於中國被人最看不起之時,又值有人主張全盤西化之日,故其言如此。”〔12〕在當時形勢下,陳垣這種對中國文化發自内心的尊崇和重視,自信與自豪,藴涵着對祖國文化無限熱愛之情。1952年,冼玉清在“思想改造運動”中,這樣檢查自己的文化觀,她説:“我向往‘賢人君子’的人格,我講舊道德、舊禮教、舊文學,講話常引經據典,强調每國都有其民族特點、文化背景與歷史遺傳,如毁棄自己的文化,其禍害不啻於亡國。”這是對中國文化寄託着一種無限的愛。他們三個人都是被中國傳統“文化凝聚之人”。他們都以中國優秀傳統文化而驕傲、自豪,對中國文化寄託着一種深深的愛。共同的文化史觀把他們緊密地聯繫起來,他們的交往與友誼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

  我們今天紀念冼玉清先生,就是要繼承和發揚她所堅持的愛國主義精神,弘揚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爲建設文化大省服務。開一個紀念會,討論她的學術是必要的。我建議在此基礎上,修訂出版她的遺著,讓她的精神世代相傳。可做兩件事:

  1. 增訂《冼玉清文集》或編輯出版《冼玉清全集》。

  2. 出版冼玉清書畫集。

       注釋:

  〔1〕陳智超編注《陳垣來往書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759-762頁。

  〔2〕同上書,第549頁。

  〔3〕《陳垣年譜配圖長編》下册,遼海出版社,2000年版,第701-702頁。

  〔4〕同上書,第689頁。

  〔5〕同上書,第661頁。

  〔6〕參考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20年》,三聯書店出版社,1995年版,第42-50頁。

  〔7〕《陳寅恪集·詩集》,三聯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

  〔8〕季羡林《陳寅恪先生的愛國主義》,見《〈柳如是别傳〉與國學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頁。

  〔9〕《冼玉清誕生百年紀念集》,澳門歷史學會,1995年版,第5-6頁。

  〔10〕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並序》,《詩集》第12頁。

  〔11〕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册審查報告》,《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51頁。

  〔12〕《陳垣來往書信集》第818頁。

  (作者:張榮芳 中山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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