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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嶺南女詩人冼玉清



  嶺南女詩人冼玉清,最近又被文史圈裏的人們經常提到了。原因除了古典詩詞的作者集會結社,吟咏唱酬的活動頗爲頻繁外,還因爲越來越富裕的南海縣最近决定撥出幾萬元和省文史館合作,今年出版一本冼玉清的大型紀念詩文集〔1〕。冼玉清女史是1965年逝世的,去今已經二十多年,現在人們還想到再編集子紀念她,足見她着實頗有影響。

  “桂林家家曉,廣東有‘二樵’”,南海的西樵山和博羅的羅浮山(東樵)齊名。西樵山頗出了一些著名人物,冼玉清就是其中之一。我們雖然不必推許冼玉清爲甚麽“一代大家”,但説她是近百年嶺南杰出的女詩人,國學學者,廣東文獻專家,却是恰如其分的。我想來想去,想不出有哪一位婦女在這方面的造詣超過了她。

  冼玉清出身於一個富裕家庭,少女時代在香港聖士提反女校讀書,接着在嶺南大學畢業,學的是古典文學。其後,她在嶺南大學任教,由助教、講師、副教授、教授而部聘一級教授。同時兼任嶺南大學博物館館長廿五年。後來嶺大並入中大,她又當中大中文系教授,退休後擔任省文史館副館長,直到逝世,她一生始終過獨身生活。因此,她的學生們除稱她冼教授外,也稱她“冼子”、“冼姑”。

  當年,由於文學活動的關係,我和這位“冼子”認識,并且有過多次交往,她完全生活在古籍堆中,簡直是一位“世外”之人。冼玉清對人和善、熱情、平易、親切,她身材微胖,穿的是絲袍、綢衫褲一類的中式服裝,大都是陳舊的,但非常整潔。我從來没有見她穿過“布拉吉”之類的西服,她有時也在髻上簪一朵鮮花。你和她接近了,會隱約感到她有一點兒封建時代閨秀作家的風範,仿佛和李清照、朱淑真、陳端生等人一脈相承。自然,她只是和我們想象中的這類人物“有點象”而已,並非象到十足。説這位女詩人温文爾雅,則是完全可以的,至於矜持高傲之念,她是完全没有的。

  一位女學人有相當地位,而又一直没有結婚,在任何社會都會引起人們背後的許多議論,自是不言而喻的。我所聽到的這類議論,最多的是説她單身一人,收入優厚,而且繼承了大筆遺産,生活却儉檏非常,甚至簡直迹近吝嗇,真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有一位男詩人告訴我,有一次他和幾個人訪問冼玉清,冼給了他一包東西,説是“禮物”;他回家來打開一看,原來是包只值幾角錢的花生米,這使他不禁失笑。

  但是知人是很不容易的,對冼玉清這樣比較復雜的人物,尤其如此,後來有些謎底揭開了,又令人大吃一驚。在冼王清的作品中,有一些是追憶她青年時代,人們曾贊美她漂亮一類的詞語,因此我領會她雖不結婚,但是“凡心未死”。有一次我和她一室對談,談到融洽、高興的時候,我突然單刀直入問道:“冼姑,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但不知方便不方便?”她表示“可以”以後,我率直地問:“你爲什麽不結婚?”她平静地回答道:“啊!是這樣的。我年青時候决定獻身學術,象我這樣的人,一結婚了必定是個賢妻良母,這就很難專心治學了。左思右想之後,就决定終生不結婚了。這在我是作出了犧牲的,不要説别的,嶺南大學欺負我獨身,他們説你没有負擔,長期給我的工資只是half pay(付一半)。”句子中的兩個英文單詞是她的原話。我聽了,不覺爲之惘然。

  如果從革命家、社會活動家之類的標準來要求冼玉清,那她是得分很少的。但是,人有多種多樣的價值,管窺論世,未必恰當。如果從治學勤奮,有所貢獻以及某些爲人品格來説,她又是得分很高的了。

  她出生在一個富裕家庭,却没有什麽闊小姐的習氣。她在嶺大一直是半工半讀的,幾乎不用家裏什麽錢。父親給她的遺産,她終其生幾乎一個錢也没有花費過。她幾十年都過儉檏的生活。這是很難能可貴的。

  她對民族大義十分執着。香港陷於日軍鐵蹄下的時候,日酋親自誘脅她到僞廣東大學任教,她巧妙應付,輾轉流離逃出了魔掌,在大是大非之前她絶不含糊,這也很值得稱道。

  她對於自己終生不結婚原因的自白是完全可信的。年輕的時候,盡管她已下了這樣的决心,仍有不少文人學士追求她。一位相當有名的男教授在晚年的時候就曾經向我坦陳青年時代追求過冼玉清的往事。那時,這位小姐曾經賦詩笑談其事,有兩句是“香餌自投魚自遠,笑他終日舉竿忙。”話也説得相當决絶。爲了治學而放棄個人婚姻幸福,而且説到做到,這一點也頗不簡單。

  冼玉清的國學素養相當深厚,現在要找這樣的婦女國學家着實大不容易。它對廣東文獻研究得很到家,除了對歷代書籍廣泛涉獵外,她研究過屋廉、樑廷柟、招子庸、李明徹、康有爲、黄遵憲等等清代的廣東著名人物,並上溯古代,研究過冼夫人、楊孚等人。她的《廣東文獻叢談》、《廣東藝文志》一直是很有價值的後起學者的參考書。

  冼玉清的詩詞也有可觀之處。散原老人陳三立曾經許之爲“淡雅疏朗,秀骨亭亭,不假雕飾,自饒機趣。”古典詩文是最容易流露作者文字素養的功底的。我讀過冼玉清一篇自叙生平的駢驪文,其中有這樣表達她青年時代願望的句子:“健婦把鋤,附郭之田五畝,小姑居處,寢饋之書一床。”你説這樣的自白中流露出幾分封建氣習自無不可,但是就用字遺詞而論,的確很有水平。因此,閲讀過後,我竟不期而然地把這幾句話記牢,二十多年都没有忘掉。

  冼玉清有一首《漱珠崗探梅》的詩,是這樣的:

  騷懷惘惘對寒梅,劫罅憑誰訊落開。

  鐵干肯肯春氣暖,孤根猶托嶺雲栽。

  苔碑有字留殘篆,藥竈無煙剩冷灰。

  誰信兩周花甲後,有人思古又登臺。

  這裏引叙的雖是一星半點,“吉光片羽”,但是,却可以見到她在這方造詣的一斑。

  關於她在對待物質財富的態度方面,許多不熟悉底藴的人都説她吝嗇。從表面看也確實如此。她對人對己,用錢都是非常節省的,但她决不是自奉甚豐而待人極薄的那一號子人。實際上她還有對人相當慷慨的一面,却少爲人知。她曾經資助音樂家冼星海赴法留學。一次就拿出了500元(30年代早期的500元價值相當可觀,大概够充一個人好幾個月的伙食費了),同事教授中貧困的,也有好些人受過她的資助。她從不花費父親給她的遺産,上面已經講過了。那是一筆巨款,她請香港經營商業的弟弟代她管理,再三投資之後,又增值了不少。冼玉清71歲時因患癌病逝世,事前她把全部財産都從香港調了回來。她立下的遺囑事後使人們普遍感到意外和驚奇,原來她把那筆巨款(聽説有一百萬元港幣以上)統統捐作社會衛生事業的基金了。

  從這些事情看來,這位女詩人自有其不同於流俗的懷抱和氣度。

  凡是對人民真誠地作過貢獻的人都值得紀念。我想我們對於這位嶺南女詩人也應該如此。在大量縣邑紛紛在編修新縣誌和緬懷先賢的時候,南海縣特地撥了一筆款項來和省文史館合作出版冼玉清的大型紀念文集,不是偶然的事。作爲和她有過交情,也算對她多少有些瞭解的故人,我覺得自己義不容辭應該執筆寫一寫她的這些事迹。

  作於1992年2月廣州

       注釋:

  〔1〕指廣東省文史研究館和佛山大學佛山文史研究室合作籌備編輯出版冼玉清文集,南海縣人民政府負責資助出版經費(數萬元)。籌備結果:先出版《冼玉清文集》(50萬字左右),南海縣資助3萬元,由中山大學出版社出版。

  (作者:秦牧 生前是著名作家,曾任廣東省文聯副主席、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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