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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朱北王的梅嶺詩路

2024-05-07 17:08:55
  中評社北京5月7日電/據光明日報報導,梅關古道是人馬交通之路、財富流通之路,作為絲綢之路連接嶺南和中原的關鍵節點,是歷代文人叠加題寫的文學生產場域。在清初詩壇,朱彝尊與王士禛並稱南朱北王。他們在梅關古道上的體驗與書寫,具體而微地顯示出詩路景觀的浪漫詩意和時代意義。

  順治十三年(1656),海寧人楊雍建出任廣東高要縣知縣,聘朱彝尊為西席。朱彝尊的廣東之游,主要是因為授徒不足以維持生計,但不能排除其抱有陰結豪傑的目的。當時,他對朱明王朝尚存的南天一脈還抱有幻想。朱彝尊度大庾嶺的時間是在順治十三年歲末,其《度大庾嶺》詩雲:“雄關直上嶺雲孤,驛路梅花歲月徂。丞相祠堂虛寂寞,越王城闕總荒蕪。自來北至無鴻雁,從此南飛有鷓鴣。鄉國不堪重伫望,亂山落日滿長途。”走在古道上就是走在景觀和歷史之中。朱彝尊“驛路梅花歲月徂”一句意謂消失的是歲月而不是梅花,驛路梅花自古至今開開落落,在時間隧道中象徵著一種永恒的存在,是變化中的不變,歲月就在花開花落間流逝了。

  “丞相祠堂”“越王城闕”既是眼前景觀,又是歷史留痕。“丞相祠堂”指張文獻祠。所謂“寂寞”,不僅是指祠堂寥落、謁祠之人稀少,而且是說張九齡卓絕的政治預見沒有得到皇帝的認同。“越王城闕”指的是梅嶺上越王將領梅鋗所築的城壘。秦末時,梅鋗舉兵從番陽令吳芮反秦。其身份和抗清志士有著多重的叠合關係。千載之下,其忠貞之操、復仇之義、抗暴之志、孤臣之心得到遺民的欽敬。

  鷓鴣是當時大庾嶺和湞江江畔常見的飛禽。《禽經》張華注雲:“鷓鴣其名自呼,飛必南向。雖東西回翔,開翅之始,必先南翥。其志懷南,不徂北也。”朱彝尊“從此南飛有鷓鴣”之句,是以鷓鴣自喻,表示自己與清政權的政治抵牾,暗指其心魂所向,乃在南明朝廷。

  “亂山落日滿長途”暗喻南明政權的落日餘輝。這一年,鄭成功軍隊被清軍擊敗,退出舟山群島,永歷朝廷也節節敗退,遷往雲南,南明政權已經是日薄西山了。詩人站在梅嶺之巔,北望鄉國,南眺滄溟,個人的愁思和國家的憂患糾結在一起,使得他的走向落日之旅好似一場精神苦旅。

  梅關古道作為文明之路,長期以來被視為華夷之界、文明與野蠻的分水嶺。朱彝尊從大庾嶺南坡下嶺時,作《下嶺》詩雲:“天南從此始,萬里極滄溟。地實揚州境,山同劍閣銘。玄黃懷我馬,長短數官亭。鄉路雲霄外,虛瞻牛女星。”開頭兩句有海天空闊之感。這是初入嶺南之人的觀感。詩人心懸海宇,可能別有深意。“地實揚州境”一句,表明了朱彝尊對大庾嶺及其周邊地域的歷史地理定位。按照《尚書·禹貢》的說法,揚州所涵蓋的地域極廣,江西省全部和廣東省的東部都屬於揚州。朱彝尊此句認為大庾嶺在禹貢九州之內,處於儒家經典所構造的政治文化版圖之中。“山同劍閣銘”一句更為微妙。他一方面說梅嶺山勢高峻,如同劍門山,是扼守咽喉要道的兵家必爭之地;另一方面也暗用了張載《劍閣銘》對劍閣“世濁則逆,道清斯順”的定位。《劍閣銘》是站在中央政權的立場上警戒割據勢力的一篇名作,朱彝尊的一個“同”字暗示了他對這一立場的認可。當時的中央政權是清廷,而永歷朝廷事實上已經淪落為跼處西南一角的地方勢力。站在大庾嶺上,朱彝尊是迷茫的。他的同情心在南明政權,但面對天下即將混一的現實,面對一路所見的荒涼景象,政治理性又使他認識到國家統一的合理性。

  在梅關南側,朱彝尊拜謁了張曲江祠,其《謁張曲江祠》紀念張九齡道:“峻阪盤神樹,陰崖鑿鬼工。芳塵羽扇冷,春燕玉堂空。不睹關門險,誰開造化功。經過遺像肅,千載嶺雲東。”大庾嶺其初險峻難行,自張九齡開鑿新路後,兩壁峭立,中道平坦,車馬才能行走其上。彝尊此詩用“神樹”“鬼工”“造化功”等神性語詞稱讚張九齡的開拓性功業,如同在稱讚一位創世的神話人物,帶有太古的崇高感,彌漫著朝聖般的虔敬氣息。深一層看,朱彝尊在這裡讚揚的是中華文明在形成之初就孕育而成的敢於開辟、勤於創造的文化基因。

  中國史官文化和文化精英從源頭起就有精確記錄歷史時日的傳統。在記錄個人生平和行止信息方面,王士禛比朱彝尊更為執著。其《蜀道驛程記》《秦蜀驛程後記》《南來志》《北歸志》等筆記使我們得以瞭解其長途旅行的行程,確定其詩作的創作時間。

  康熙二十三年(1684),王士禛奉命赴廣東祭告南海之神。次年正月二十七日,王士禛來到大庾嶺的最高處,見梅關雙壁巉巉,中通一線。自然的偉大神秘和歷史的擾亂紛張一時間都湧上王士禛的心頭,其《大庾嶺》詩雲:“五嶺界百粵,東嶠實大庾。西衡北豫章,嵯峨此終古。黃屋敢自娛,僭偽始秦楚。魋結慕漢德,再世除亡鹵。六代及五季,紛紜不足數。昨者滇閩亂,此嶺煩師旅。我來兵銷後,叢薄無豺虎。絕頂眺南溟,波濤如可睹。白雲左右飛,危徑穿一縷。回首望中原,風煙隔橫浦。”“黃屋敢自娛”至“叢薄無豺虎”,關注的是統一與分裂的問題,這和朱彝尊《下嶺》所雲“地實揚州境,山同劍閣銘”有同樣的聚焦點。天下大勢,分久必合,這是中國王朝在不斷更替中頑強呈現的連續性模式。“黃屋敢自娛”以下四句是在東亞的地域範圍內談論王朝的正統問題,“僭偽”一詞是王士禛對趙佗南越政權所作的國家定位和歷史評判。朱彝尊度嶺時,天下尚未一統,而王士禛登嶺時,已經是兵銷之後,三藩之亂也已平定。站在梅嶺之巔,朱、王二人都曾眺望南海,朱彝尊所雲“天南從此始,萬里極滄溟”,其中不無隱微的政治、軍事含意。那時,鄭成功的海軍還在滄溟之上乘風破浪。而王士禛“絕頂眺南溟”的這一年,清廷廢除了海禁政策。梅關古道預計又要恢復活力,朝廷又可以協和萬邦,中華文明又可以向更廣闊的時空敞開。站在梅嶺上是看不到南溟的浪花的,所謂“波濤如可睹”,只存在於詩人對海上絲綢之路的想象空間中。

  走出山峽,來到掛角寺。寺內有張文獻公祠和六祖堂。王士禛《張文獻公祠》書寫了關於唐代宰相張九齡的文化記憶:“峽寺重雲裡,人瞻丞相祠。開元如夙昔,風度想當時。羽扇三秋恨,淋鈴萬古悲。何來雙海燕,猶自入簾帷?”詩人在旅途中的關注焦點是和他的獨特認知密切相關的。在梅關古道的歷史語境中,張九齡和慧能都是居於核心地位的文化元素。六祖慧能越過大庾嶺後,奠定了“南宗”的基礎。從中國文化史的角度來看,大庾嶺上的六祖堂是比張文獻公祠更值得瞻仰的名跡。但對王士禛和朱彝尊來說,張九齡是他們的文學偶像,而佛教有異端之嫌。王士禛這首詩的後半首與朱彝尊《謁張曲江祠》所雲“芳塵羽扇冷,春燕玉堂空”用了同樣的典故。但王士禛的懷古只是峽寺古祠、開元人物,沒有自我的置入,而朱彝尊的懷古常有情感的傾注和現實的考量,其《虔州懷古》《度大庾嶺》《雄州歌》諸作內含流涕於銅駝、感懷於麥秀的情愫,具有明遺民詩的面向。

  四月二十五日,王士禛從廣東北返,重過大庾嶺。其《歸度大庾嶺》有雲:“今宵望南鬥,漸遠使臣星。”這兩句和朱彝尊《下嶺》所雲“鄉路雲霄外,虛瞻牛女星”一樣,都是用仰望星空作結。不過,“虛瞻牛女星”是感嘆夫妻的暌隔,而“漸遠使臣星”流露出官員的身份感。在《南海集》中,王士禛有意淡化自己的官僚精英身份,而突出其文化精英身份,其中大多數詩歌都和自己的皇華使命保持距離,只是在《歸度大庾嶺》裡,他微露即將完成公務旅行的愉悅之情。

  朱彝尊、王士禛的梅嶺咏嘆在使用典故、情感基調等方面一脈相承。這不僅是梅嶺地氣使然,而且是因為朱彝尊和王士禛同屬於一個記憶共同體,共同的文化記憶造成了詩歌文本的互文關係,他們詩歌中的家國之思、海宇之念,在歲月徂長中氤氳成詩路芬芳,伴隨著中華文明揚帆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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